专家新论:鲁迅首先是翻译家
发布时间:2006-11-30 浏览次数:3171 文章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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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10月19日,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鲁迅与世长辞。70年来,关于鲁迅的谈论从来没有停止过。在一些人眼中,他嫉恶如仇,是旗手,是导师,是人道的标本,正义的光源;他还是“睚眦必报”的好斗之徒,终其一生以“持矛把盾交锋为乐”。10月15日,凤凰卫视《文化大观园》纪念鲁迅特别节目中说:“在几代中国人的印象中,鲁迅成了一个背后插满小旗儿的老武生,在万恶的旧社会摇旗呐喊,左右开弓。”
70年后,在提倡多元化的今天,鲁迅虽然在许多人眼中依旧代表着“中国人的脊梁和咽喉”,但他的作品却成为追求快感的《Q版语文》恶搞的对象,孔乙己因为偷光盘被打断了腿,少年闰土成了“古惑仔”。鲁迅本人则成了中学生口中“一怕写作文,二怕文言文,三怕周树人”的“三座大山”之一。
是时代在变,还是鲁迅在变?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鲁迅与周作人研究专家孙郁说,这70年来,对鲁迅认知的历史,就是我们和鲁迅不断地错位又不断地相逢、不断地误读又不断地相知的历史。事实上,鲁迅在苦涩的孤独、惨淡的人生之外的一面确实鲜为人知:他爱读杂书,爱吃糖,喜欢看好莱坞电影,喜欢汉代画像,喜欢齐白石,对书法、木刻颇有研究,被称作“中国新兴木刻之父”……
尤为重要的是,在鲁迅留下的1000多万字中,有一半是翻译文字。据统计,鲁迅总共翻译过14个国家近百位作家200多种作品。不少学者指出,鲁迅首先是翻译家,其次才是作家。在社会历史大断裂、新旧文化大洗牌的年代,鲁迅在“拿来主义”思想指导下开展的译介工作,形成了其特有的翻译出版思想和工作原则,被誉为“不仅改写了小说翻译史上的色调,也开启了文学翻译新的风气”。
懂得鲁迅或许永远是不可能的,但了解作为一个翻译家的鲁迅,或许是我们离这位文学巨匠更进一步的一条捷径。
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孙郁:
鲁迅先是翻译后是创作
他大量精力用在翻译
记者:为什么鲁迅在翻译和出版方面的成就人们认识相对较少?是因为他在文学创作上的光环太灿烂了吗?还是因为他本人很难被人完全了解?
孙郁:是啊,他的文学创作光辉的确太耀眼了。我曾在《收获》杂志上写过一篇文章,我说鲁迅首先是翻译家,其次才是作家,他大量的精力用在翻译,而且他瞧不起自己的创作。鲁迅自己没有自信,总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没有外国文学成就高。比如,1927年春,来华考察的瑞典学者斯文·赫定委托刘半农、台静农给鲁迅写信,说拟提名鲁迅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鲁迅谢绝了,并说:“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到,你看我译的那本《小约翰》,我哪里做得出来,然而这作者就没有得到。”事实上,恰恰是这些翻译启发了鲁迅去写很多东西。但是我们现在文学史的叙述完全反过来了,好像鲁迅就是个作家,成天到晚在写小说,写杂文,在骂人。完全不是这样的。鲁迅晚年,有时候一年两三本翻译著作,而杂文只有一本。
鲁迅经常觉得自己有问题,是残缺的,是黑暗的,不是什么天才,因此需要向外国文学学习。他是一个非常谦虚的人,具有非常丰富的内涵。他认为自己身上有一种远古中国文化的鬼魂在里面,苛刻的,恶毒的,也有绍兴师爷这种刀笔吏的无情无义的东西,他和它不断地搏斗,和它不断地周旋,他要驱逐身上的鬼气。我一直觉得打量鲁迅必须考虑其中的复杂性,鲁迅和他身后的历史就是这样一种局面,他的不可理解性与歧义性,或许也就是引人入胜的一个原因吧。
苏俄文学占译作2/3
记者:据统计,鲁迅总共翻译过14个国家近百位作家200多种作品,其中苏俄文学是最多的。
孙郁:是的,有学者指出苏俄文学占据了鲁迅全部翻译工作的2/3。早在日本留学期间,鲁迅就注意到了俄国的文学,他最初的翻译生涯就和俄国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域外小说集》中,有多篇是俄国人的,他在那里看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残忍、黑暗、哭诉、寻找……他后来的小说写作,大多还是受了俄国人的影响,安德烈夫、伽尔询、阿尔志跋绥夫都使得他产生一种感动。他说:“那时就知道了俄国文学是我们的导师和朋友。因为从那里面,看见了被压迫者的善良的灵魂,的心酸,的挣扎。”鲁迅和作品中的人物一同烧起希望,一同感到悲哀。大体上说,“五四”运动之前,鲁迅翻译了很多俄国、北欧、波兰等反映民族解放运动和人民疾苦的作品。苏联成立后,他继续关注苏俄文学。1921年他翻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他还译介、宣传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俄国文学在他的翻译工作中占有优先地位。他翻译的《死魂灵》、《毁灭》、《浊流》都堪称是其代表作。
曾译凡尔纳科幻小说
记者:我们知道鲁迅还翻译了大量日文版科幻小说,如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两部科幻小说《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他为什么对科幻类小说这么看重?他挑选翻译作品有没有什么标准?
孙郁:在中国,翻译科幻小说并非自鲁迅始,但不少学者指出,鲁迅是第一个以自觉的科学意识介绍宣传这些小说的人。在挑选翻译作品时,鲁迅的一个重要选择标准就是:“对社会有借鉴作用”,“于读者有益”,同时要保持作品的原貌。鲁迅在为自己和他人的译文所作的序跋中,总是强调希望译文能使读者“得一些好处”,“看见许多很有意义的处所”,如果做到了这一点,他就觉得是“极大的幸福了”。鲁迅在早期译印《域外小说集》时,就说过他之所以想到“介绍外国新文学这一件事”,是因为“有一种茫漠的希望:以为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而科幻小说一方面可以宣传科学,另外作品本身又具有文学性。
此外,鲁迅还非常看重作品本身的个性,他根据个人爱好,常常选择有趣、有“智性”的作品。比如《小约翰》、《疯子姑娘》这些作品就翻译得非常诗意、优美,可读性强。只不过后期他翻译了一些理论著作,比较晦涩难懂。
翻译主张“宁信而不顺”
记者:鲁迅曾和梁实秋等人就翻译应“直译”还是“意译”的问题产生冲突,后代也有学者认为鲁迅的翻译为了信、达,太强调“硬译”,以致古奥难懂。对此您怎么看呢?
孙郁:鲁迅说过,在具体翻译介绍时,他强调忠实于原作,主张“直译”、“宁信而不顺”。关于这一点,他在当时写了许多文章与主张“意译”的人辩论过。他说:“凡是翻译,必须兼顾着两面,一当然力求其易解,一则保存着原作的丰姿,但这保存,却又常常和易懂相矛盾:看不惯了。不过它原是洋鬼子,当然谁也看不惯,为比较的顺眼起见,只能改换他的衣裳,却不该削低他的鼻子,剜掉他的眼睛。我是不主张削鼻剜眼的,所以有些地方,仍然宁可译得不顺口。”鲁迅在翻译作品的时候,可以为了一个词的译法探讨一下午。这些都是我们今天的翻译工作应该学习和借鉴的地方。
鲁迅这一选择,曾引起当时知识界的哗然。以学者自鸣得意的梁实秋也挖苦说他是“死译”、“硬译”。鲁迅说:“但我自信并无故意的曲译,打着我所不佩服的批评家的伤处了的时候我就一笑,打着我的伤处了的时候我就忍疼,却不肯有所增减,这也是我始终‘硬译’的一个原因……我还像这样做,并且希望有更多这样做的人,来添一添彻底的高谈的空虚……”鲁迅所反对的,其实并不是“意译”,而是胡译或曲译。鲁迅的文章有时候读来句式不通,其实包含着一种刻意的成分。在鲁迅的时代,他觉得我们中国的语言表达是不周密的,它是一种审美性的思维,而鲁迅想通过求教于胡人,求教于域外文明,外国的东西,去改变中国人那种八面玲珑的、抒情的、很典雅的东西,他要用生涩的、陌生化的东西来表达,他使我们能够有另外一种思维方式。他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成功的,但是他要尝试。
译《小约翰》催生《朝花夕拾》
记者:您曾经提到,翻译对鲁迅的创作是影响深远的。翻译成为激发其创作的一枚火种,请您谈谈这个作用是怎么体现的?
孙郁:鲁迅的翻译和创作相互影响是肯定的。很明显,他最初的小说《狂人日记》,谁都知道,受到了果戈理的某些影响,但内蕴却染有安德烈夫、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色调。他翻译夏目漱石回忆老师的文章以后,他也写了《藤野先生》。
再比如荷兰作家望·蔼覃的童话《小约翰》,说一个孩子逃学,逃学到大森林里,到大自然里面去玩儿,和大自然的万物在一起很幸福。翻译完这部书以后,鲁迅就写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可以说《小约翰》直接催生出他的《朝花夕拾》。我甚至觉得,那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便是译过《小约翰》后的一种自我追忆。其中一些名词、意象和原作颇为相近,比如对读书的厌倦,对草虫的喜爱,以及神异的传说,等等。1926年的鲁迅,笔下常出现孩提时代的鬼怪,像“无常”、“美女蛇”、“二十四孝图”。倘若将《小约翰》与《朝花夕拾》对照起来,西方文人对东方文人的心灵碰撞,是可看到一二的。鲁迅是个很会吸收别人营养的人,他并不掩饰自己的精神来源,并将一本感动过自己的书译介过来,那境界是很高远的。
纵观鲁迅一生,在外来文化的摄取上,黑白分明,学到了日本人的精细、一丝不苟,深谙德国人的逻辑方式,而诗意的达成方式,则多半取自俄国。
鲁迅译作集即将出版
记者:关于“周氏兄弟”之间翻译水准的争论至今还在延续,但我们看到周作人的翻译作品如《古事记》、《浮世澡堂》、《枕草子》等书近年在中国挺风行,很多人喜欢看,但鲁迅在翻译方面的书就很少再版。请问您对鲁迅翻译作品的市场前景怎么看?
孙郁:确实,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已不知道《小约翰》,很多人在读鲁迅作品的时候,根本看不到鲁迅的译文集。其实鲁迅的翻译作品非常重要,他的翻译和创作是互动的。对于鲁迅翻译作品的市场前景,我觉得这个比较难说,不过,最近我听说人民文学出版社将出版一套鲁迅译作集,应该不会让大家失望的。我希望出版鲁迅译文集的时候,人文社最好能组织一个庞大的队伍,对译文集进行认真的注释,因为这个注释工作非常关键。我看到日本学者在谈到鲁迅的翻译作品时,有大量的对背景资料的梳理。
他从没想过“永垂不朽”
记者:学界现在对鲁迅的翻译成就有无定论?
孙郁:无论是作为一名翻译家还是作家,鲁迅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永垂不朽”,他只求“速朽”,他觉得自己要翻译的外国的东西才是人们需要的东西。中国很多文人都有流芳千古的想法。但是,鲁迅他不是,鲁迅的一个最基本的前提就是:一切都是有限的,生命是有限的,理论是有限的。所以人的价值在于自己去寻找。文章不过是一时一世的事情,人终究不过是历史匆匆“过客”的影子。鲁迅不想“不朽”而终究反而成为不朽的人,所以,他比别人更伟大。现在,学术界对鲁迅的翻译成就还没有定论,这还是一个有待阐释的研究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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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翻译成就
俄国文学:俄国1905年革命后,正是鲁迅第一个为中国窃来了俄罗斯文学的“普罗米修斯之火”。他早期所作的《摩罗诗力说》在分析19世纪几位最伟大的革命浪漫诗人的诗作时,重点介绍了普希金和莱蒙托夫。1909年在鲁迅和周作人合作译印的《域外小说集》中,又翻译了俄国作家安特来夫和迦尔洵的作品。1921年他翻译了俄国作家阿尔志跋绥夫的中篇小说《工人绥惠略夫》。他还积极支持热心苏俄文学的新秀韦素园、李霁野等出版译作,帮助他们创办未名社。果戈理、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高尔基等一大批俄国重要作家的作品,都是通过鲁迅源源不断地输入到中国。鲁迅翻译的《死魂灵》、《毁灭》、《浊流》都是其中的代表作。
日德法等国:鲁迅早期比较关注拜伦、雪莱、卢梭、尼采等西方作家。鲁迅等人集体编成了《萧伯纳在上海》一书。另外,他还组织翻译了马克·吐温的《夏娃日记》,在简短的小引中,表达了自己对美国文学及其作家们的看法。他在中国介绍、推广了一大批容易为人忽视的小国的进步作家和作品。如日本作家夏目漱石、森欧外的小说,波兰诗人密茨凯维支、作家显克微支的作品,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作,保加利亚作家跋佐夫的小说《战争中的威尔柯》,罗马尼亚作家索陀威奴的作品,以及荷兰作家望·蔼覃的《小约翰》,芬兰女作家明那·亢德的《疯姑娘》等。
文艺理论:鲁迅早期翻译了厨川白村的文艺论文集《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出版他在1924年至1928年间译的文艺论文的结集《壁下译丛》等,后来又译了苏俄卢那察尔斯基的艺术论文集《艺术论》、文艺评论集《文艺与批评》以及据日译本重译的《苏俄的文艺政策》等。
《小约翰》译文节选
蓝的是宽大的水面,直到远处的地平线,在太阳下,却有一条狭的线发着光,闪出通红的晃耀。一条长的,白的飞沫的边镶着海面,宛如黄鼬皮上,镶了蓝色的天鹅绒。地平线上分出一条柔和的,天和水的奇异的界线。这像是一个奇迹:直的,且是弯的,截然的,且是游移的,分明的,且是不可捉摸的。这有如曼长而梦幻地响着的琴声,似乎绕缭着,然而且是消歇的。
于是小约翰坐在沙阜边上眺望——长久地不动地沉默着眺望——一直到他仿佛应该死,仿佛这宇宙的大的黄金的门庄严地开开了,而且仿佛他的小小的灵魂,径飘向无穷的最初的光线去。一直到从他那圆睁的眼里涌出的人世的泪,幕住了美丽的太阳,并且使那天和地的豪华,回向那暗淡的,颤动的黄昏里……”
来源:《南方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