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远的驿道/陈安

发布时间:2004-12-11       浏览次数:2659       文章来源:大公报

古时候没有车船,更没有飞机,传递文书全靠驿马,驿马走驿道,沿途设置驿站,供文书传递者换马或歇宿。 「驿」与「译」同音,又同偏旁,连在意义上也有相近之处,都有「转换」、「传递」之意。由此我联想到翻译其实就是一条驿道,翻译家就是驿马或传递文书的人。 今天,公路、铁轨和航线早已替代了驿道和驿马,但是还没有电脑、机械或机器人能彻底取翻译者而代之,尤其在文学翻译上,电脑将永远比人脑愚蠢,机器人将永远比翻译家逊色。驿道一般都迢远漫长。翻译之路也往往「路漫漫其修远兮」。古今中外有不少翻译家在漫漫译路上踽踽独行,长途跋涉,承受着孤独、寂寞,抵御着左道的诱惑,步伐坚定,目不旁视,一心将异国文化精粹转换成本国文字,传递到本国读者手中,终于完成功德无量的大业。 在从西方到华夏的这条文学译道上,走过了朱生豪、梁实秋、傅雷、汝龙、草婴、叶君健,我们因此有了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契诃夫、托尔斯泰和安徒生。而此时此刻,还有人正在这条道上苦旅苦行,其中有本文要写的周克希。 我是在上世纪末认识克希兄的。我们同龄,彼此以「兄」相称。我的《新英汉美国小百科》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他是该书责任编辑。我去国多年,当时对他毫无所知,所以请他便中「让我对他略知一二」。他在回函中作了如下自我介绍:「一九六四年从复旦数学系毕业,在华东师大数学系执教至一九九二年,其间曾去巴黎高师进修两年。因自幼喜爱文学,『痴心』难改,于九二年主动要求调至译文出版社,任文学方面编辑至今。八四年开始翻译文学作品(主要译法文,也译一些英文)。」 在学数学、教数学三十余年之后改行当文学编辑、翻译,虽算不上奇迹,但也够令人瞠目结舌的了。这里的关键词是「痴心」,对文学的痴心,对语言文字的痴心,对翻译的痴心。痴心是一种热爱,是一种不去做就不堪其忧的心境,一种不跳槽、不改行就寝食难安的精神状态。几经犹豫、彷徨,周克希终于留恋而毅然地告别了数学的抽象美,伸开双臂拥抱了文学的形象美。 法国文学作品翻译成了周克希下半辈子的一个职业,更是一种生命的乐趣,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他的「第二次人生」。他译得多,译得好,早已堪称「法国文学翻译家」。但他是一个谦逊自持、虚怀若谷、不爱张扬、不喜自吹的学者。他没有主动告诉我他译了哪些作品,出了哪些书。后来我才逐渐知道他翻译了大量法国小说,其中包括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与韩沪麟合译)和《三剑客》,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都德的《不朽者》,马尔罗的《王家大道》,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萨勒纳福的《幽灵的生活》,司汤达的《费代》,以及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节译本)。 周克希也参与了全译本《追忆逝水年华》(七卷)的翻译工作,为其十五名译者之一。这个全译本是这部「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在中国的第一个译本,让中国读者第一次接触了普鲁斯特这个法国文豪的巨著杰作。 当周克希萌动自己一个人全部重译这部作品的念头时,他既感到因自我挑战而产生的兴奋,又感到或许遭人笑话的忧虑。七卷厚书,九年译成,这确实是严峻的自我挑战,更是他自信心的表现。他担心的是,人们会问:有必要重译吗?你一定能胜过集体的翻译力量吗? 我们在通电话时,他也流露过这种忧虑。他说,某某人就不赞成重译。我倒觉得,重译的必要性无须怀疑。众多的译笔怎能准确一致地译出普鲁斯特一个人的文字特色,怎能完美一致地体现这个语言大师的语言风格?著名文学作品的重译从来不是罕见现象。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英译本已有六、七种以上,最近美国一对夫妇翻译家的新译本极受欢迎,总印数竟高达九十万册。语言在不断发展变化,读者群也在不断交替变更,所以不同的历史时期便需要跟得上语言发展变化、符合新的读者群需要的经典作品新译本。何况,根据优胜劣汰的规律,差的或比较差的译本总是要被好的、优秀的新译本所取代。 我觉得,周克希面临的最大挑战还是普鲁斯特作品的语言难度。个性敏感甚至有点神经质的普鲁斯特患有严重哮喘病,其生命最后十五年完全过着一种禁锢幽闭的生活。他的自传体巨型小说写的是对自己幼年、少年和青年时期的「不由自主」的回忆,基本上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其所以能强烈吸引并打动读者,主要靠的是语言。他用的是典雅、斯文、多隐喻、富诗意、意识流式的语言,不论叙事状物或描景写人,都十分细腻生动。如何准确地理解原文,如何信达雅地将之移译,「让文字变得鲜活而永恒」(周克希语),决非平庸而疏懒的译者所能胜任。 对周克希而言,在精力和体力上也是一个考验。毕竟已年逾花甲,耳鸣多年,睡眠也总是问题。要用老年时期的近十个寒暑,埋头于浩繁卷帙,孜孜矻矻于一文一句,译出二百四十万文字,没有足够的体力怎么行?没有足够的毅力怎么行?没有足够的对各种引诱物的抵御力怎么行?他要少看多少黄浦江上空飞翔的鸥鸟?少看少外滩的绚丽夜景?少听多少他钟爱的古典音乐?少去多少文友们的热闹聚会?……悟透了人生价值和文学力量的周克希,迎着种种问题和困难果敢地迈出了脚步。 可喜的是,他已有了第一次收获。《追寻逝去的时光》(书名不同于前译本《追忆逝水年华》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已于今春问世。承蒙克希兄寄赠一册,我视之为最珍贵的礼品。该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装帧、封面设计均佳,译文更是上乘佳品。我不懂法语,无资格作翻译评论,但我喜爱译文风格:清雅,典丽,灵动,流畅。我想不妨摘引如下一段译文,使读者朋友对周克希的译笔有所认识: 「随着这座宅子,又显现出这座小城不论晴雨从清晨到夜晚的景象,还有午餐前常让我去玩的那个广场,我常去买东西的那些街道,以及晴朗的日子我们常去散步的那些小路。这很像日本人玩的一个游戏,他们把一些摺好的小纸片,浸在盛满清水的瓷碗里,这些形状差不多的小纸片,在往下沉的当口,纷纷伸展开来,显出轮廓,展示色彩,变幻不定,或为花,或为房屋,或为人物,而神态各异,惟妙惟肖。现在也是这样,我们的花园和斯万先生的苗圃里的所有花卉,还有维沃纳河里的睡莲,乡间本份的村民和他们的小屋,教堂,整个贡布雷和它周围的景色,一切的一切,形态缤纷,具体而微,大街小巷和花园,全都从我的茶杯里浮现了出来。」 南京大学外语学院教授许钧在《中国图书商报书评周刊》上推荐《去斯万家那边》。他写道:「这个新译本拥有明显的特色,弥补了旧译本风格再现与统一、词汇色彩的把握与传达等方面的不足,体现了忠实与再创造的统一。若读者对比新旧译本,细细领悟,定会不由自主地潜入小说复杂、连绵、细腻的意识流动过程,为作品奇异的比喻、宏丽的布局所倾倒,与作者一起去追寻失去的时光,感受时光的多重魅力,带来阅读的惊喜与迷醉。」 上海《文汇报》「书缘专刊」发表编者按语说:「平时一天可译四千字的周克希,面对普鲁斯特,因反覆修改琢磨,一天至多只能译出一千字。鲁迅曾将认真的译者喻为希腊神话中为人类窃火的普罗米修斯,在粗制滥造的翻译书满天飞的今天,我们更应当向这样的译者致敬。」 《追寻逝去的时光》充满了关于时间的描写。一九○八年普鲁斯特动笔追寻时光,一九二二年去世前夕匆匆写完最后一卷「重现的时光」。现在,周克希正在用他的宝贵时间向中国读者重现普鲁斯特所追寻的逝去的时光。这个「重现」的最后完成尚需六、七年时间。他前面的「驿道」———「译路」依然迢远漫长。但既然成功地去了斯万家那边,时光的最后重现也一定会相当出色。我祝贺克希兄马到功成,也祝福他今后一路顺风。在他抵达终点的那一天,我也许会飞往黄浦江畔,献给他一束美丽而芳香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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